2011年10月2日 星期日

朋友四型

  一個人命裡不見得有太太或丈夫,但絕對不可能沒有朋友。即使是荒島上的魯濱孫,也不免需要一個「禮拜五」。一個人不能選擇父母,但是除了魯演孫之外,每個人都可以選擇自己的朋友。照說選來的東西,應該符合自己的理想才對,但是事實又不盡然。你選別人,別人也選你。被選,是一種榮譽,但不一定是一件樂事。來按你門鈴的人很多,豈能人人都令你「喜出望外」呢?大致說來,按鈴的人可以分為下列四型。

  第一型,高級而有趣。這種朋友理想是理想,只是可遇而不可求。世界上高級的人很多,有趣的人也很多,又高級又有趣的人卻少之又少。高級的人使人尊敬,有趣的人使人歡喜,又高級又有趣的人,使人敬而不畏,親而不狎,交接愈久,芬芳愈醇。譬如新鮮的水果,不但甘美可口,而且富於營養,可謂一舉兩得。朋友是自己的鏡子。一個人有了這種朋友,自己的境界也低不到哪裡去。東坡先生杖履所至,幾曾出現過低級而無趣的俗物?

  第二型,高級而無趣。這種人大概就是古人所謂的淨友,甚至畏友了。這種朋友,有的知識豐富,有的人格高超,有的呢,「品學兼優」像一個模範生,可惜美中不足,都缺乏那麼一點兒幽默感,活潑不起來。你總覺得,他身上有那麼一個竅沒有打通,因此無法豁然恍然,具備充分的現實感。跟他交談,既不像打球那樣,你來我往,此呼彼應,也不像滾雪球那樣,把一個有趣的話題愈滾愈大。精力過人的一類,只管自己發球,不管你接不接得住。消極的一類則以追待勞,難得接你一球兩球。無論對手是積極或消極,總之該你撿球,你不撿球,這場球是別想打下去的。這種畏友的遺憾,在於趣味太窄,所以跟你的「接觸面」廣不起來。天下之大,他從城南到城北來找你的目的,只在討論「死亡在法國現代小說中的特殊意義」,或是「愛斯基摩人對於性生活的態度」。為這種畏友撿一晚上的球,疲勞是可以想見的。這樣的友誼有點像吃藥,太苦了一點。

  第三型,低級而有趣。這種朋友極富娛樂價值,說笑話,他最黃;說故事,他最像;消息,他最靈通;關係,他最廣闊;好去處,他都去過;壞主意,他都打過。世界上任何話題他都接得下去,至於怎麼接法,就不用你操心了。他的全部學問,就在不讓外行人聽出他沒有學問。至於內行人,世界上有多少內行人呢?所以他的馬腳在許多客廳和餐廳裡跑來跑去,並不怎麼露眼。這種人最會說話,餐桌上有了他,一定賓主盡歡,大家喝進去的美酒還不如聽進去的美言那麼「沁人心脾」。會議上有了他,再空洞的會議也會顯得主題正確,內容充沛,沒有白開。如果說,第二型的朋友擁有世界上全部的學問,獨缺常識,這一型的朋友則恰恰相反,擁有世界上全部的常識,獨缺學問。照說低級的人而有趣味,豈非低級趣味,你竟能與他同樂,豈非也有低級趣味之嫌?不過人性是廣闊的,誰能保證自己毫無此種不良的成分呢?如果要你做魯濱孫,你會選第三型還是第二型的朋友做「禮拜五」呢?

  第四型,低級而無趣。這種朋友,跟第一型的朋友一樣少,或然率相當之低。這種人當然自有一套價值標準,非但不會承認自己低級而無趣,恐怕還自以為又高級又有趣呢。然則,余不欲與之同樂矣。

  一九七二年五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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